揚州八怪之一:汪士慎的盲眼人生

文章:每日頭條 (硯田書院)

照片:汪士慎

好梅而人清 嗜茶而詩苦—的汪士慎

汪士慎(1686—約1762),字近人,號巢林,安徽歙縣人(一作安徽休寧人)。他於1723年離開家鄉,到揚州筆耕硯田。

作為揚州八怪的汪士慎,其書畫造詣之深,是舉世公認的,但他的苦難卻是很多人不知道的。他年近四十到揚州時,寄居在同鄉大戶馬氏兄弟家。雖然馬氏兄弟很尊敬「文化人」,但赤貧如洗卻是汪士慎當時的生存實態。10年之後,賣畫掙了些錢的汪士慎買了房子,於是又成了「窮光蛋」。如果還象以前那麼寫字、作畫,汪士慎的日子當然會滋潤起來,但命運之神似乎一直在耍弄著汪士慎。

就在喬遷青杉書屋的那一年,汪士慎患了眼疾。眼睛,對於一個普通人來說,其重要性已不言而喻,而更何況對於一個要靠眼睛來觀察世界的畫家呢?但汪士慎沒有錢去求醫問藥,他只能忍受著眼疾的煎熬。

在汪士慎一生中,有個現象值得人們關註:在患了眼疾之後,他一反常態地經常出門旅遊了。有人認為,這是汪士慎對自己眼疾後果有充分的預料――他想在失明之前,盡情地把世界看遍。

他的眼疾越來越嚴重,但為了生計,他還得不停地畫。54歲時,左眼終於失明。可能是早有思想準備,所以他並不沒有表現得如何消沉,而是樂觀豁達,繼續作畫,並稱自己的創作是「獨目著寒花」。他這時的畫,當時揚州八怪之一的鄭板橋就評價說「清品極高」。在他左眼失明的第二年,創作了一幅《乞水圖》,畫的是一個老翁,抱著一個瓮在「收藏」積雪;這是為了用雪水煎茶。鄭板橋在這幅畫上有題詩,稱此畫為「抱瓮柴門四曉煙,畫圖清趣入神仙」。畫如其人,透過這幅畫,人們能感悟到汪士慎品質之高潔。

然而,汪士慎的不幸並沒有就此打住。左眼已經失明,右眼的疼痛也在不斷加劇。對此,汪士慎表現得十分鎮靜,他似乎感覺右眼失明是遲早的事,因此,在失去觀察能力之前,他是盡情地多看,多看花卉風景;二是抓緊整理自己的詩集。「揚州八怪」的一個共同特點是畫兼詩,詩畫相兼被後人認為是「揚州八怪」文人畫的一個重要特點。人們普遍認為,汪士慎的詩寫得很好,他在左眼失明後的第四年,將自己的詩作收集為4卷,名為《巢林集》。加上後來的詩,他的《巢林集》一共收集詩歌7卷。當然,汪士慎非常想把自己的詩集刻印出來,但就他的財力,顯然是心有餘而力不足。他的7卷詩集《巢林集》最後是由老鄉馬氏兄弟資助他刻印的。汪士慎在雙目失明之前能見到自己的詩集刊刻付印,當然是最令他快意的事。

66歲時,不幸再次降臨在汪士慎的頭上,他的雙目失明了。對於一個畫家來說,這該是何等痛苦,自然是不言而喻的。這個時候,他只有靠自己的「心」來觀察世界和人生了,因此,他給自己取了個有趣的名字——心觀道人。

兩年之後的初春,突然降了一場大雪,天地間白茫茫一片。「揚州八怪」之一的金農,坐在家門口,情趣盎然地欣賞著眼前的雪景。看得興奮處,他關上門,回到屋內,揮毫作畫。

不一會兒,有人敲門。門外的狗也叫了起來。金農放下筆,去開門。原來是汪士慎!是一個小童領著他走來的,汪士慎已經失明好幾年了,居然在這個天氣里來到金農家。

兩人喝著熱茶,談著書畫。說到興致高時,汪士慎興奮地用手摸索著去尋找筆,他要寫字,還是作畫?金農趕緊為汪士慎鋪開紙,研好墨,將筆遞在汪士慎手中。汪士慎全憑著自己的感覺,揮筆在紙上創作了一幅狂草書法!金農看著看著,淚水止不住流下來。誰敢相信,眼前的這幅狂草作品出自一個雙目失明的盲人之手?金農忍不住在這幅作品的邊上留下自己的一首長詩:

雙扉久不聞人聲,忽驚打門聲丁丁。黃犬吠客披衣迎,咄哉盲翁無世情。

袖中大字大如斗、自言寫時頓運肘。心光頓發空諸有,當前多少美少年,有眼有手徒紛然,但見滿紙醜惡筆倒起顛。

叟兮又言小弟目盲非不祥,老兄軟腳又何妨?木棉裘暖飽飯日,明日還來荒寺話斜陽。

在金農看來,那些青年(「美少年」)有眼有手又怎樣?只會寫些「醜惡」而已!而眼前的盲人汪士慎卻是那樣高潔、不染世俗之情(「無世情」)。眼睛瞎了,並不是不祥啊,「腳軟」也照樣能走能跑,改日還來與老兄「話斜陽」—這是多麼超脫的一個盲人藝術家!

當然,雙目失明後的汪士慎繼續走訪知音的事,肯定還有,但這之後還提筆「狂草」,就沒聽說過了。他後來的幾年是如何度過的,沒人知道。人們知道的只是這位傑出的藝術家死於1759年,即74歲時離世。

士之慎者,宜築巢于山林也。汪士慎可謂鬧市中的隱者。古代君子多落寞、淒清,文人畫家汪士慎亦不例外。下面就讓我們一起領略汪士慎那孤鴻獨冷的詩性人生吧。

汪士慎擅畫梅花。梅花不受半點兒塵埃,可謂「冰清玉潔」,讓古代文人讚嘆不已。如北宋隱逸詩人林逋寫有「疏影橫斜水清淺,暗香浮動月黃昏」的佳句,為後人所讚頌;元代「狂士」王冕因具有「人與梅花一樣清」的風骨而飲譽於世;明代曠世奇才徐渭畫的大寫意梅花別有風姿;清代「揚州八怪」筆下的梅花更是姿態萬千,富有神韻。在「揚州八怪」中,尤以汪士慎畫的梅花更具藝術感染力。他將自己淡泊、清雅的品性與清苦的內心感受注入筆墨中。其筆下的梅花被稱為「汪梅」。

在以「四王」摹古畫風為主流的清代畫壇,汪士慎筆下的梅花孤獨地綻放著,然其藝術價值卻有「四兩撥千斤」的分量。與風骨獨標的汪士慎相比,「四王」只會食前代山水畫家的殘羹,不事推陳出新。汪士慎「長年淡無事,……水墨灑空花」,作品卻不為世俗所欣賞。此種清寂讓筆者心酸眸濕,不禁感嘆蒼天對這位高格者的不公平。

汪士慎的梅花橫斜於霜天雪地之間,正是其文人風骨的真實寫照。他生活在經濟繁榮的大都市揚州,且正處於商人附庸風雅、解囊豪擲之風大舉之時。雖然此時也是「四王」摹古風潮盛行之時,但是來自民間的鹽商,特別是崇文趨雅的徽商更不乏識見與眼力。如來自徽州並在揚州頗具聲譽的鹽商馬秋玉就是汪士慎的舊識。馬秋玉熱心於文化,「以古書、朋友、山水為癖」,且「以朋友為生命」,四方文人聞名造訪皆得其供食置宿,而其亦樂此不疲。然汪士慎卻不願依附於他。汪士慎因不好趨炎附勢而清貧一生,但他的藝術成就卻很高。可以說,汪士慎以自己的不幸換來了畫史的有幸。其水墨梅花讓今人大飽眼福、肅然起敬的同時,不免也為之嘆息—他太清苦了!

自古本真之士多落寞、潦倒於世。一個年少就「懷抱多慷慨,接納重義氣,談笑生悲涼」的汪士慎有家不能守,於壯年遠離家鄉,寄餘生夢想於繁華的大都市揚州。然而,這個苦命的畫家因自守清格而依然落寞。大概因「四王」的摹古畫風獨霸清代畫壇且「招蜂引蝶」,使得勢單體寒之「汪梅」,縱香氣四溢,也無力爭春,唯付春水東流!就這樣,歲月不改汪士慎之天真、高調與不隨時俗。之後,蒼天好像和汪士慎開了個玩笑,讓他晚年「目翳不分雲水白,山光卻作有無看」。這玩笑未免開得有些過頭兒了吧?這幽默未免也太黑色了!儘管這樣,汪士慎仍傾才情、心智於藝術,「獨目著寒花」。此時,他所繪之梅花蒼秀兼具、超凡脫俗,完全是其心跡的外化。藝術史上,類似於汪士慎的典型藝術家還有西方的音樂家貝多芬。他們兩人皆歷經苦難,但對藝術都不失堅貞之心,故能彪炳史冊。貝多芬的鋼琴奏鳴曲可目之為自傳,而汪士慎的水墨梅花可視之為自況,兩者的藝術本質是相同的。

以茶入境為古代文人之雅好。汪士慎亦有「試茗煎山泉,關門避時俗」之雅興,「粉杏紅桃懶去看,煮茶聲里獨憑欄」。筆者想,若有幸一睹「汪梅」之真跡,則定要聞一下是否留有茶香或梅花淡淡的清香。茶於汪氏不單為飲料,更能使其六腑空明,助其梅花芳澤。

汪士慎以淡墨潤樹幹,與其淡然人品相若;以濃墨點苔,姿丰神逸;以干墨圈梅花,可想像其歷經滄桑、飽受風霜之歲月留痕。而樹幹、濃苔與澀花渾然一體,訴說著畫家清高孤傲的人生追求。

汪士慎還擅長書法,尤擅隸書。只可惜,其書法成就被其畫名所掩蓋。其隸書得漢隸之韻,雅正清淡、秀逸天真,極具書卷氣。由其書法可看出,他是一位不事張揚、洒脫出塵的謙謙君子。

汪士慎的篆刻成就也很高。其印風或工整郁茂,或蒼雄沉健,或典雅清麗,或勁拔疏秀。尤其值得一提的是,他刻的白文印「巢林」,線條屈曲,斷斷續續,猶如風吹寒林,樹動而巢搖。此印讓人感覺汪士慎好像是在刻自己結巢於林、飽受淒風冷雨之苦的生存狀態。他將自己一生的淒涼、孤寂刻入石中,使其篆刻具有深刻的藝術內涵。

汪士慎的詩句也寫得很精彩。如「長年淡無事,聊復弄霜穎。水墨灑空花,嗟哉成畫餅」、「垂老孤懷欣素友,萌階古木借鄰家」、「一椽深巷裡,半榻亂書橫」等皆出自他手。他的詩句在字裡行間流露出淒冷而溫厚、澄明而練達的情懷。詠詩與寫梅堪稱「異構同體」,皆為汪士慎內心世界之彰顯。他在《歲暮自嘲》中寫道:「莫道稱高蹈,孤清性所耽。結歡無熱客,侵夢有煙嵐。貧久衣裘敝,廚荒菽粟甘。不知三市外,何處擁華驂。」如此行狀,如此世道,汪士慎依然心境淡泊,繪出了冷峻、高逸的水墨梅花,難怪其水墨梅花有「迥出塵埃」、「不食人間煙火」之稱。

暗香沁人把雪傲,此乃汪士慎之人生行狀;鐵骨冰心、迥出塵埃,堪為汪士慎藝術華章之主旋律。汪士慎真可謂是一位「行吟畫家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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